文獻


記得早幾年畫家陳士文曾說過,照丁衍庸當時(一九七三年)的健康情況看,他將會比賓虹、白石更長壽。前幾天他病逝的消息傳來,朋友們都感到很突然。

一個在繪畫創作和美術教育上一向被人注意或爭論的畫家,一個在創作和思想上依然在發展著的畫家,一個前輩朋友的逝去,無疑是一個很大的損失。不論他對藝術的見解怎樣,一個畢生從事藝術勞動超過半個世紀以上的畫家,他的死去總是首先令我們回顧他在半個世紀以來在創作道路上走過的痕跡,認真想想,他對中國畫壇做出的貢獻,雖然評價他的成就可能每個人的看法不同,我以為對一個生命已告終結的畫家,他的思想和這思想指導留下來的遺產應該給以客觀、公允的評價,尤其重要的是不要離開歷史觀點去評價具體作品和問題。

最初看丁衍庸的作品是他的油畫。那是三十年代前期,那時他正在廣州。在保守派對一律名之曰「新派繪畫」頑強對抗的時候,作為一個美術學校學生,被丁衍庸的油畫深深地吸引是很自然的。其時現代主義的流風正從巴黎傳到東京再傳到中國,雖然較後曾經有過曇花一現的超現實主義翻版,但影響當時畫家最大的還是野獸主義——由於野獸主義以後五花八門的流派更難在中國找到市場,而野獸主義在純粹形象要求上還是可以令人接受的,那時得風氣之先的關良、譚華牧、吳琬(即後來的書法家吳子復)在油畫創作上都是受野獸主義影響,以倪貽德為首的決瀾社一群也是從這一流派發展而來的,丁衍庸從日本汲取了野獸主義理論與畫風,回國以後開始了他將近二十年的野獸主義時代。關、譚的野獸主義油畫滲入了中國式稚拙的造型,吳琬則具有強烈的日本野獸主義畫家風味,只有丁衍庸,如果按照野獸主義的精神和藝術特色去要求,則無疑他是最「正宗」或最有代表性的。那強烈、鮮明得往往並非調出來的原色,色彩不受客觀自然限制,按照畫家主觀感情賦與對象以他認為那樣的色彩,色彩無須線條勾勒而色塊等於形象存在,線條的運用流暢多變化,線條也不限於帶黑色的深調子,而是任何色彩都可以用作線條,更可以在平整的色塊上加線。這種幾乎是絕對自由的油畫表象方法是衍庸油畫的特色,這種特色是根源於野獸主義,特別是它的盟主瑪蒂斯四十年代以前的油畫。我曾經這樣想:野獸主義的藝術觀點如何是另一問題,中國畫家中最能發揮野獸主義造型和色彩原則的,是丁衍庸。我從沒有隱瞞自己對現代主義美術的觀點,在美術欣賞上也從來都表示我喜愛丁衍庸的油畫,從前如此,現在也沒有改變——現在是加上幾分感情的懷念了,雖是個人的喜愛不等於那是一般意義的好作品。一九五○年秋天,我從香港回到內地旅行,路過廣州的時候,走訪一個辦公的地址在光孝寺的朋友,看見進門右邊還掛著丁衍庸一幅一百號大油畫——那是他野獸主義時代的典型作品——仕女。光孝寺曾經是舊時代省立藝專的校址,那是丁衍庸當校長時就掛在那裏的。我站在它面前看了很久。我不知道這幅大油畫的下落如何,也許它被保留下來。這是一定歷史條件下畫家的產物,是應該被允許保留下來的。這些年他努力寫水墨,似乎很少提起自己的油畫,記得有一次他提起較多是五年前在一家飯館裡,由於我寫了一篇文章採取相當肯定態度說到他早年的油畫而觸發起的。他說,現在已經很少人知道我曾經畫過油畫了。他去世前半月,方召麟女士看到他時順帶替我為《美術家》雜誌要稿,他答應了,說待他一個學生回來時組織一輯油畫給我發表。他當時說了一句和五年前說過差不多的話:現在看過我的油畫的人恐怕不多了。看來他對油畫還很有感情,很想多些人知道他的早年的。我們重視他前期的作品,後期的水墨畫和前期的油畫是有血緣關係的,不可以把二者分割開來了解丁衍庸。

我不知道丁衍庸什麼時候開始創作水墨。我是在五十年代以後他定居香港以後才看到的。六十年代是水墨創作最旺盛的時代,特別是後半期到七十年代早期,應該是畫得最多的時期。比較起來,我喜歡他的水墨花鳥蟲魚,其次是山水。我感覺到他的水墨是畫家的畫而不是一般意義的畫。我不知道他怎樣教畫,學畫的人最好不要畫和他一路水墨,因為別人沒有他那麼豐厚的底子,沒有他汲收的東西那麼多。人們說,他的畫使人想起八大山人。話是對的,他曾經鑽研八大(事實上他不是單獨研究八大,還有明代別的畫家也給他提供了一些有益的東西),深得八大神髓,但決不等於八大。他豐富了八大,也發展了八大,他從八大走出來,發揮了他高度創造性的結果是現丁衍庸的水墨形式。人們又說,他的水墨也使人想起他的油畫,從線條的運用和墨色的變化可以意味到他的「野獸時代」。我想這和野獸主義特別是瑪蒂斯的油畫有著某種程度東方色彩的緣故。丁衍庸可能在野獸主義油畫的東方特點得到親切感而熱愛這個畫派,當他畫水墨的時候我們也呼吸道這種特色表現在另一種形式上,事並不奇怪的事情。然而不論是八大或野獸主義野好,表現在水墨畫上的就是他,是他的創造。我不同意在別人的畫上指出這一筆或這一隻水鳥是八大,這一條線或這個開臉是瑪蒂斯,那是他汲收再汲收以後的創造,他對八大和瑪蒂斯傾倒是事實,他沒有帶著他們的面目入畫,他汲取了很多營養創造了屬於自己的風格。當然,我們很難找出一個標準來衡量他的水墨畫好或不好,我想也沒有必要這樣去做,但是個人喜愛那些和不喜愛那些是可以的。

丁衍庸一生的藝術勞動超過半個世紀以上。他認真而辛勤地對待自己的工作。我們無意在這裡批評他的觀點,我們對藝術的見解肯定是有分歧的地方,但這不重要,我們對他重視和崇敬的首先是他幾十年如一日對待藝術勞動的虔誠態度。我想起了,這個畫家畢生留下來最寶貴的是創作,雖然創作可以說明他實踐的理論,但不能作為完整、全面的理論看待。幾十年來他教過許多學生,他們是不是可以憑記憶記錄下他教學和有關創作理論上的談話呢,雖然一麟半爪也可能對後學很有用處。這些話是他創作實踐的理論根據,雖然不很完整,雖然不一定正確,但能記下來總是好的,至少對後來研究丁衍庸的藝術思想的人提供一些有用的材料。對他的弟子來說,這將是紀念老師很有意義的方法之一。

末了我又想起關紫蘭,這個中國第一代女油畫家。現在我還記得,三十年代初期,她那種來自法國女畫家羅蘭珊的風俗、充滿了女性魅力的油畫形式。據說她早已不在了,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去世的。丁衍庸一個人在香港,沒有人??或避免問起他的□□以免引□□□□□□□□□不愉快,然而我還是想知道關紫蘭的最後和她的油畫作品下落,我認為她的作品也是研究早期中國油畫不能漏掉的材料。要是有人現在或將來要寫中國油畫史,丁衍庸固然要佔一個席位,關紫蘭也要記下一筆。當然,怎樣評價他們的油畫藝術,那是美術史家和評論家的事情了。

我和丁衍鏞不是深交。我們之間隊與多問題的看法肯定不同,但不同之外並非沒有一致的地方,因而我們談的都屬於彼此有共同興趣的一面。這篇文章只是表示我對一位前輩逝去的悼念,不是對他的藝術成就的評價。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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