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


聖誕前夕,翻閱報章,忽見報導名畫家丁衍庸先生逝世的消息,不禁驚愕,無限哀思源上心頭。丁先生一向健康甚佳,尤其是前數年,雖然年屆古稀,但神色飽滿,聲音洪亮,近兩年見他,雖稍呈老態,但未聞有何疾病,因此,唁訊傳來,幾不置信。

據丁先生的學生事後稱,他數日前已感不適,後經由兩同學陪同就醫,醫生斷定為肝硬化,須立即入院,於是進了法國醫院,當時,丁衍鏞先生當以為數日即可康復返家,豈料到廿三日,忽告昏倒院內,終而因肝出血不治,享年七十又四,畫壇又少一巨柱。

丁衍鏞先生為我所見最忠心於藝術的畫家,數十年來,無論寒暑,作畫不輟,所作畫數以萬計。他廿餘歲已成大名,但從不因此自滿,日夜創作,不斷開闢新途徑。最難得的是他淡泊名利,默默地工作,他是中大新亞藝術系的創辦人之一,當年稱新亞藝專,與陳士文先生合力創辦時,可謂風雨飄搖,幾經艱苦而奠下基石,至中文大學成立後終成獨立一系,不過,這個開系「元老」,後來可說並未獲得應有的對待,直至其本年度被請離新亞為止,始終是「兼任」講師,而他許多學生,都已成為教授或講師了。這可能是大學的「制度」使然?

丁衍鏞(亦作庸)先生,廣東茂名人,一九零五年,十六歲便開始習畫,後由叔父丁穎(東京帝大畢業)中山大學農科教授)送往東京學會,考入東京國立美術大學,作品曾入選日本中央美術展覽會。畢業返國時,年僅廿三歲。當時上海及南京個美專爭相邀往任教,他都以經驗不足婉拒,潛心作畫。

及後,提倡美育的蔡元培先生邀丁先生等合創中華藝術大學,並請他出任董事兼教務長、藝術教育系主任等職,培養人才。民國十七年(一九二八),蔡氏發起第一次國美術展覽會,教育部於民國十八年接納並著手籌備,聘請擔任甄審人員及籌備人員,結果選出了徐悲鴻(國立北平藝專校長)代表華北,林風眠(國立杭州美專校長)代表華東,劉海粟(上海美專校長)代表上海,丁衍鏞(上海中華藝術大學教務長)代表華南。同年,應廣東市政府邀回粵任廣州市立博物館管理委員兼藝術部主任。民廿五(一九三六),再赴上海。

抗戰不久,丁先生到重慶,就任重慶國立藝專教授,時老畫家潘天壽任校長,林風眠、關良、趙無極等亦在該校任教,丁先生並在重慶舉行「獨立畫展」。民卅五年(一九四六)應粵省政府教育廳聘任廣東省藝專校長。民卅七年獲國家頒贈「啟鑰民智」之匾額。四九年遷香港,曾任教明德中學,及任明德書院藝術系主任,並任教珠海、香江、諸聖堂等校。後應錢賓四(穆)先生之邀,協助留法西畫名家,陳士文先生創辦新亞藝專(新亞書院藝術系前身),以後一直任教於新亞藝術系至去年止,期間又曾任教於清華書院藝術系。

丁衍鏞先生早年致力油畫,後兼畫中國畫,其作品早為人賞識,除在國內享盛譽外,在國外亦知名,卅多年前,法國國立東方美術館已收藏他的國畫作品,數年前,筆者訪丁先生時,丁先生曾出示該畫之影印本,記憶該畫為荷花立軸,下有一青蛙,用筆直追八大山人,較後期作品筆法稍簡,亦不及後期圓熟,但風格已很獨立。

丁先生開始學西畫,作風接近野獸派大師馬提斯(HENRI MATISSE 1869–1954),而後更融入中國畫精神,線條簡練有力,漸擺脫馬提斯束縛。在國畫方面,可說是無師自通,遠紹清初八大山人畫法,亦涉及石濤,更旁及其他名家,舉凡花鳥蟲魚、人物、山水,無不傳神,晚年用筆愈簡潔,幾筆即能把握全畫精神,水墨變化無窮,他好用長鋒等毫筆,執筆甚高,無論畫幅,懸肘直下,倘有學生在旁,邊談邊寫,轉眼即就。渾如天成,關於丁衍鏞先生做畫的特點,陳士文先生曾列出廿四點(見丁衍庸畫冊──巴黎大學畫展作品選),十分貼切,茲錄如下:

(一)講筆墨,求意趣。
(二)氣質厚,規模宏。
(三)個性強,膽魄大。
(四)不離現實,亦近抽象。
(五)愛古不泥古,創新不趨新。
(六)不臨摹,不重畫,善吸收。
(七)有堅決的自信和無比的自尊。
(八)整捆生宣,常常伴著一枝長鋒羊毫。
(九)天天作畫,一畫數十幅,從未打草稿。
(十)不計論潤筆,幾乎所有學生友好都有他的贈品。
(十一)越大幅越稱心,越無心越滿意。
(十二)立著作畫,懸腕懸肘,絕不停留。
(十三)筆不離手,菸不離口。
(十四)一枝筆,不更換,畫到底。
(十五)不守常規,時出意外。
(十六)寥寥幾筆,即能控制丈二畫面。
(十七)筆筆中鋒,水韻墨章,變化無窮。
(十八)結構自在,漸入化境。
(十九)以形傳神,以神造形。
(二十)空白有畫,題款亦是畫。
(二一)剛中柔,柔中剛;動有靜,靜有動。
(二二)不是革命,是演進。
(二三)有新趨勢,合時代精神。
(二四)畫如生龍,人似猛虎。

以上廿四特點,盡道出丁先生作畫特點,學者宜作參考。

丁衍鏞先生十多年來兼治印,以先秦古篆籀為之,別開蹊徑,常見其治印,稍作端詳,揮刀直下,古意盎然,肖形印更絕妙。

丁先生在港嘗多次舉行作品展,並曾應赴法國、澳洲等地展覽示範,最近更應加拿大之邀,準備赴加舉行展覽,部分作品已先寄往,不意竟遽爾辭世,聞者莫不痛惜天才殞落。徐復觀先生說:「沒有丁先生,幾乎便可以說沒有新亞藝術系。顧新亞藝術系,自成立以來,恰恰是社會末流的忠實反映,『玄文幽處兮,矇謂之不章;離婁微睇兮,瞽以為無明。變白而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凰在笯兮,雞鶩翔舞;』屈原所描寫的,每一句都用得上。但新亞可以嗇丁先生之遇,而不能埋沒丁先生在藝事上所發的光輝;是非可以變亂於少數人好惡之私,而終不能掩盡天下人的耳目。」其言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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