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


要研究現代繪畫底精神,就不能不從我們中國最偉大、革命性的、創造性的愛國畫家八大山人的身上著手,他本身所具備的優點太多了:工詩,能聞,善書,擅畫,並長金石篆刻。只要在他畫面去尋覓,哲學般論據,刻骨鏤金的金石韻味。尤其他晚年的作品,雄奇有若勇士,秀麗一如西子,特具含蓄;餘香餘韻,是永恆無窮的。

如果將古人來比擬他,達文西、米盎郎其羅,沒有他的天才;王維、趙子昂,沒有他底忠烈;石濤、石溪,沒有他那般筆墨。如果將近人和今人來比擬他,吳昌碩、齊白石,沒有他的修養;馬蒂斯、畢加索,沒有他富於創造力。所謂變形變色,形式上好似相同,但表達內在的精神,就永遠沒有什麼人可以趕得上他了。

富於創造力,著重精神表現,不是現代畫中的中心思想嗎?照這樣看來,奠定現代藝術精神的礎基,我們中國比西方已早了三百年。

因為要明白現代藝術和現代畫底精神,在歐洲的藝壇去選擇,自然要從塞尚、哥更、馬提斯、畢加索的身上去追求了;在這方面,我在留學的時期,經過一段較長的時間去研究過。不過在那個時期中到底是學生時代,所追求的知識,也只能陷在這一個狹窄的範圍裡。後來歸國後,在滬從事新藝術運動和致力藝術教育工作。大概是一九二六、七年間,刺激了中國的藝壇,起了一點小小的波動,大家都想知道「現代藝術精神」的所在。

學然後知不足,永遠停留在一個階段裏,不去求進步,終須要被淘汰的;我那時有著這種感覺,同時我所擔任的工作,和自己的學問配合起來是不夠用了。我就從上述的狹小範圍裏,逃跳了出來,轉向中國藝術的體系和中國固有文化精神方面去找尋新的知識和新的技法,作進一步的研究。

八大山人的為人和他所創造的藝術,我認為是人類最高的表現了;作為新的藝術中心去研究,是很正確的。這是我毅然的決定。那時許多人替我擔心,批評我這一轉變,是「得不償失」;還有人罵我「開倒車,年紀還未到三十,學別人攪收藏,今日徐天池,明日便是八大!」我聽到了,只當它是秋風過耳一樣,不但不當它算一回事,反為增加了對于研究新藝術的信心!

最初搜集得來的一幀是八大山人早年的作品,是畫「竹石翠鳥」的小立軸,畫面只是兩三筆畫一石,憑筆墨的轉變,石開八面;石旁畫竹梢,新葉四五片,襯托得石崖愈見深遠;石上畫小翠鳥一,昂首天外,表情極生動自然,使你不能不作「男兒志四方」,一思振作呀!從那時起,買來名筆、徽墨、宣紙,研究起中國畫來。

不久蘆溝橋事變,日本出兵佔領滬市郊區,國人紛紛避難入租界,有名的八大山人五言楹聯(有正書局印行過),文為「采藥逢三島,尋真遇九仙」一派鍾王氣躍然紙上,使我不能不學王羲之,洗硯臨池,每日忙個不了,我向來是有這一股勁兒,樂此不疲。

稍後滬上的大畫商孫伯淵,他是很有名氣的商人,從他的手中買來的八大山人名作,計有:(一)靈芝冊頁一幅(高邕藏);(二)蘆雁六尺大中一幅;(三)精細山水冊頁一幅(徐某藏);(三)書畫合璧一幀;都是山人的精品。

有一天,陳士文、朱紀瞻兩先生邀約我一同去滬西、上海的鑑藏家徐某先生的家裏,看見了八大山人畫的香欒鸜鵒,長達七尺,寬二尺五寸,是清代名畫家趙撝叔藏過的精品;還有高邕之題「二金蝶堂所藏八大山人真蹟高邕記」墨迹一行。(結果千方百計的把這張名作買下來。)

下方畫一石,石旁長出香欒樹一株,婉曲而上若游龍;中有大小香樗各一,之上栖息著一雙鸜鵒鳥,一俯伏枝上,嗑目已睡,又一傍立,臨風已有睡意,態度閑適;一鳥立石上,向上作仰視窺時狀,精神緊張;一靜一動,構成一?富于詩情逸趣的花鳥畫;有如讀李白詩,後主詞。痛快淋漓,而有人情韻味的一幅傑作,令人神往。

二次抗戰勝利,回粵接辦省立藝專,公餘總是將精神消磨再文德路的骨董字畫商場,購得一幀八大山人畫「白鹿圖」。長四尺,寬一尺八寸,明板綾本,全用白描,頗似李龍眠。比畢加索的素描,有過之而無不及,不時展玩,會使你精神向上。

短短的三年零兩個月,大陸變色了,使我不能不和省立藝專的同學們分手,匆匆忙忙的來到香港,常懷故人,思念國家,不能自已!民國三十八年十月十三日,我當甲申的三月十九日看,再這樣淒涼的歲月中,八大山人、牛石慧、徐天池、石濤、石溪,就變成我的師友,千辛萬苦的把他們的名蹟,從畫商的手中,巧取豪奪的把它動到自己的懷抱,不知是蓬蓽生輝,還是餘香滿室。在這十年中,搜購得來的八大名蹟計有:

(一)畫貓:有長題,康熙二十三年甲子,六十歲時作。
(二)山水:康熙三十二年癸酉二月,六十九歲時作。
(三)山芋萊菔:年代不詳,約在七十歲以後作。
(四)蕉石圖:年代不詳,約在七十四歲以後
(五)荷花:有題句,康熙四十二年癸未,七十九歲時作。

在這五幀作品中,畫貓一幀是比較早年的,上有題詩:

憐兒薄餅換來初。將上垂頭傍我廬。
忙殺太平間有日。睡殘纖手抹眉鬚。

並寫上甲子一陽之日,八大山人畫並題。是描寫一個小貓,剛剛睡醒時的神態,微妙靈活,煞是動人。有梅景書屋鑑藏印,想係吳湖帆加散失出來的。

還有荷花大中堂一幀,紙本,高六尺寬四尺,康熙四十二年癸未,七十九歲時的作品,(如圖),有癸未?(三月十九日)明亡的紀念日,大概即是是年三月十九日所作的;還題了一句詩:

荷花尚留擎雨蓋。

這幀並不是署八大山人的款,是馬上:「個相如吃」四字。因為八大山人生來就口吃的緣故。「荷花」本來是山人的首本戲,差一年(康熙四十三年),八大就年登大耋了,老人家老熟簡鍊的手法可以見得到,還加上為紀念他烈祖烈宗和國破家亡的赤誠,揮寫這張畫時,真不知流了多少熱淚!墨點多呀?還是淚點多呢?

一九二七年一月我在孟氏圖書館演講詞中,(曾載該館刊第一卷,第三期)留了許多時間空間來敘述八大山人和他的弟弟牛石慧的創作,對於現代藝術有著極大的影響。在最近幾年中,散見各報、雜誌及專書介紹這位中國自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愛國藝術家「八大山人」的文章,可謂風起雲湧了。內容都是一樣,將他的嘉言懿行,一詩一畫,如珠如玉般的介紹出來,都是表彰他為「國家盡忠」、為「民族盡孝」、為「藝術盡力」的。

回顧歐洲藝壇的大作家畢加索,以他蓋世的聰明才智,一變再變,變來變去,變到「中國風」來了,他模仿武梁祠石刻的風格去畫西班牙鬥牛,他創作的精神,老而彌篤,是值得我們敬佩的;但他要真正得到中國藝精神的所在,距離尚遠!

倘若再從好奇怪的出發點去創造新藝術,一定會組入迷途的,現在歐洲藝壇,正在一片混亂中,使一般作家,無所適從,結果還是要走上「東方色彩」的大道上,才有發展的希望。

孔子說:「善道有統,殊途而同歸,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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