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


香港有三多:馬路窿多,拆樓多,畫展多。但是,畫展雖多;畫展而純粹以欣賞為目的者,卻並不多。

丁衍庸捏著木炭、粉筆、洋畫筆、中國羊毛筆度到今天,整整四十多個年頭;就從我在戰時陪都認識他起,至今也有廿多年了、但始終還是那樣拙笨。實在拙得可以。樣子生得拙,做人做得拙,這還不算;連做起事來,也是不離其天生的拙笨性子。自己得畫能賣不賣,老是連紙奉送。從台北到香港,眼前的軒冕舊交不算少,春風人情並不難討,卻老不願搞畫展。記得在一九五七年春天,由英國文化協會主辦,在高羅士打行該會會所中,給他舉辦了一次欣賞性的畫展。到現在足足六年了,沒聽說他再次舉行第二次個展。

最近兩個月來,丁衍庸顯得特別忙。現代大都市居民臉上特有的那一股看手錶趕時間的緊張氣氛,平時在他身上是找不出來的,而近來當路上遇到他時,似乎給發現了。我很高興,滿以為他是能趕上時代的行列,拋下畫筆,賣出那些佔地方,吃房租,不生息的播銅爛石舊紙卷;課餘忙著看地方,對圖則,跑寫字樓幹那時髦的物業玩意去了。急著追問收穫如何,他笑著不出聲,祉道:「有空到我那裏坐坐」。「新居在那裏?」我問。「什麼?還不是那老地方」!他答得很輕鬆。

前天晚上,我去到他的老地方,進門但見一切照舊祉是多堆著幾十框大小書。當下胸中洞然明白,他仍在幹那老行,並未趕上時代的行列。

接著,我暗自思量,行行有狀元,祉要講適應環境,跟著人家的趨勢走,難道老行尊便不能趕上時代的行列嗎?於是我抱著十二分的希望,架穩眼睛,集中精神,開始欣賞他的近作。

一幅、兩幅、看到第三幅,「吾不欲觀之矣」。我已經證實,他非但沒有搞通做人的哲學,連到畫畫的哲學也越搞越拙笨了,我感到萬分失意。他非但將畫面的顏色弄得陳舊不堪,連畫面上的筆觸與一般油畫比較起來,簡則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我回過頭去,四顧之下,找到了他的幾個筆筒,插在裏面的中西畫筆,不論大小一律塵封久矣。卻在桌邊上擱著一枝長鋒羊毛屏筆,細看之下,原來油漬未乾。

我不想說什麼了。因為他天生的笨拙性子,非但沒有在這高貴文明的大都市中得到一此薰陶,竟然還與日俱增。人家畫中國畫,用狼毛麻紙不算;畫蘭竹的,要用到豹鹿之毛才算聰明。他畫中國畫用羊毛生紙不算,竟會想到用羊毛來畫油畫。一個四十多年畫的的人,搞到今天,竟會拙笨到如此田地,這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我的不出聲,他誤會了以為我在看得入神,於是將幾十框油畫一一列開,問我有什麼意見。當這時,我實在弄糊塗了,腦子裏轉不過來。本來,油畫者,西洋畫之一科也。西洋畫的定義,按照近五十年的傳統觀念是:一、西方人用西方工具及素材,以西方技法畫西方題材。二、東方人用西方工具及素材,以西方技法畫西方題材。西洋畫此一名詞之定義向來如此,並沒有第三條定義。但放在眼前的事實,既不能納入上面兩項陳規,便不得不思索著去找出第三條定義來。我便想到,這或須屬於:「中國人憑中國頭腦,用中國技法中國工具,以一部分西方素材,畫中國或西方之題材。」好在所謂定義條文,原是為適應事實後事實而生的;能創造事實的人,並不需要跟住定義條文走。這樣一想,我便即時有心安理得之概,便不再費腦筋了。

一種莫名的力量,催促我繼續思索。上面所說的技法(包括用筆及色調等),工具(指畫筆),素材(指顏料畫布等),題材等等,盡屬形質方面的事,可以暫置不問。問題在於我們現在究竟應常憑什麼頭腦來作畫?一個中國鋼琴家,可以把蕭邦的革命練習曲談好,問題在當演奏的時候,他的頭腦是放在波瀾還是放在中國?但當盛唐龜茲樂律傳到長安之後,中國作曲家用外國律調製成的大曲,儘管形式上有濃厚的¬番氣,而內容上是表現出中國的基本精神,則絕無疑問。我以前曾經講過:用毛筆宣紙畫出來的作品不一定稱為中國畫,同時,在水彩畫,油畫中多用些中國朱紅及松綠,可以說確是加了一些洋莊性的東方趣味,但決不能承認作品裏會涵有絲毫真正的中國精神。至於技法,影響及內容之產生,二者更屬不可分割。談到題材問題,如應否以中國技法來畫人體,能否表現出高超的風格,這可以從南陽東漢袖舞畫象磚得到正確的答案。

在沉思中,被說話的聲音所瞞,丁氏說:「這些作品是不是與以前不同些」?「不同」。對的,對真正從事藝術創作的人,這是唯一的要求,自己的作品比人家應當不同,比自己的舊作也要力求不同。假如時間一天天開去,而看不到「不同」。豈不是創作的脈搏已經停止了嗎?「不同」是「拙笨」的人應有的收穫,永遠會屬於拙笨的人。藝術是以前大同為目的,不同卻是進入大同的唯一手法。

由於不同,才有展覽的意義。這些走著崎嶇拙笨的道路而完成的作品,將於(廿三)日起公開展出,但展出的地點,既不在大會堂,亦非聖約翰堂而是在社區福利局荃灣區雅麗珊服務中心。丁氏覺得作品在市區以外展出,更符合傳播藝術的主旨,興趣特別濃厚。當我告辭走進電梯之後,不禁嘆息一聲,真是「其拙不可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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